来过北京的人都知道，北京的出租司机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上知天文地理，下知三教九流。从反腐败到新冠肺炎，从非洲妇女问题到海马的生殖，都可以侃侃而谈。下面，我就记录一下其中的几次聊天。

一、2012年8月30日

我坐上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五道口。司机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咕哝了一声：“怎么都那么偏的地方啊？”我忙说：“不偏啊，那里属于繁华地带，你回来还可以载客啊。”“唉，你知道什么啊？我这赶着回家呢。得，今天又要放空回家了。”我一看表，没错，才下午4点半。这么早就要回家？为什么五道口都不愿意去？他干嘛唉声叹气的？我决心打破沙锅问到底，这是我的职业毛病。于是，我和一个北京出租车司机有了下面的对话。当然，你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出租车司机的抱怨，但不妨多听听抱怨，才能了解事情真相。

我：你为什么这么早就下班回家呢？

司机：我住在首都机场附近，在顺义，远着哪，到那就要1个多小时，这还早啊？

我：难道你们司机都住在郊区吗？

司机：现在大部分北京出租车司机都住在郊区。你们要回家，我们也要回家啊。

我：怪不得有时空车很多，有时根本打不到车，原来赶上了你们去郊区交班。你们不是统一的交班时间吧？

司机：不是，一般一辆车两个人开，各开一班，自行约定。

我：但我看到很多出租车在高峰期也空着走，为什么不载客啊？

司机：我跟你说实话，碰到上下班高峰期，路堵得厉害，现在油又这么贵，载一趟客其实根本不赚钱，因此还不如一边歇着呢。

我：不会吧？无非是少赚一些嘛。哪有载客反而亏本的道理呢？

司机：说起来你不信吧？这事就跟雨天出租车司机拒载一个道理。下大雨了，价格不能涨，一旦碰上堵车，甚至是路淹没了，烧坏了发动机，一修就要六千多块钱，谁愿意承担这个风险啊？你们乘客就知道投诉我们拒载，但谁想过我们司机的风险呢？

我：那这种风险可以保险吗？

司机：没有保险。这事政府不出面，我们司机解决不了。

我：如果你们呼吁，政府可能就会出面呢。

司机：咳，根本没用！每年“两会”期间都有关于提高出租车司机待遇的提案，结果呢？还不是不了了之了。你知道吗，其实坐出租车是很危险的。我们一般每天都要开12个小时的车，你知道这是多大的工作量吗？很多司机在下半夜自己都昏昏欲睡了，哪里有安全保障啊。每年都有出租车司机因为疲劳驾驶而出事的案例。

我：你说得我心怦怦跳。你们为啥非要上12个小时班呢？如果政府强制规定每天上班8小时会不会好点？

司机：你说得好听啊，不上12个小时班，我连份子钱都挣不回来啊。

我：你一个月多少份子钱？每天收入大概有多少？

司机：一个月7000块份子钱，再加上每天烧油要200块，摊到每天就是400块钱。也就是说，我一天至少要挣够400块钱，才能保本。一天干12个小时，没有节假日，一个月的纯收入也就3000块。

我：这么大的工作强度，一个月3000块是有点少了。那钱都给谁挣去了？

司机：你说呢，还不是出租车公司。我给你算一笔帐。就这车，现代，一辆大概7万块，买十辆还送一辆，实际每辆车大概6万块。出租车公司一个月收7000块份子钱，它一年就挣回本钱了！

我：那出租车的保养和管理也得花钱吧？

司机：保养？我们自己负担。什么管理？它管住了吗？道上那么多黑车，还不用交税，它管什么了？！

我：北京一共有多少出租车？你觉得应该怎么管？

司机：6万6千辆。要我说，就应该放开这个行业，让大家自己干。

我：收入少，工作累，还危险，那你为啥要干这行啊？

司机：那不是没办法吗？你看现在年轻人有几个干这行的？还不都是郊区的中年人。光是一天坐12个小时，一般人都受不了啊。

我：你们没有尝试跟政府沟通，减少份子钱吗？

司机：有用吗？交管局那些人都跟出租车公司熟得狠，一个鼻孔出气的。

我：我理解了，这是管制俘获理论。

司机：啥玩意？

我：没事。我到了。谢谢你。

二、2016年8月（大约）

这次，我和北大一个江西老乡乘坐一辆网约车，我们都是经济学教授。我们聊起了最近在做的研究，他说他发现年轻的市长更倾向于将城市边界扩张，而快退休的市长则倾向于在现有边界内搞城市更新。然后我说，政府和网约车的关系前期属于“政企合谋”，后期属于“政企合作”。

北大老乡先下车之后，司机说：你们聊得挺高深。你们是做啥研究的呢？

我：研究经济学。

司机：既然是经济学，怎么你们做的这些个研究，好像跟我们老百姓没啥关系啊？为什么国家还给你们发工资呢？

我：这个，还是有关系的啊。比如刚才我们讨论的网约车问题，跟你关系不是挺大嘛？我给你通俗地解释一下……

司机：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不过，既然我都能整明白，那还需要你们这些高级知识分子研究它干啥呢？

我：师傅，你这是给我下套啊（哈哈）。我讲得抽象，你说这东西没用；我讲得通俗，你说这玩意太简单。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吧，如果没有网约车合法化，你怎么挣钱呢？

司机：其实我主要业务不是开网约车。我是卖菜的。

我：卖菜的？！那你咋不去卖菜啊？

司机：你知道吗？北京春季大部分蔬菜都是大棚种植的，叫“大棚菜”。但是，春季结束时，种在田里的“大路菜”就要上市了。这中间有一个时间差，我就说钻这个空子，提前给城里供应大路菜。

我：那你一年就几个月搞经营，收入高吗？

司机：咋说呢，一年能搞几万块吧，肯定比网约车强一点。

我：哦，原来开网约车的好多属于“临时工”啊。

三、2021年1月29日

我去证券公司办理业务，回来时乘坐出租车。

我：师傅，你现在的拉客情况，跟2019年平时比，有七八成吗？

司机：哪有啊。也就是暑假的时候，能有以前的六七成，现在能有五成就不错了。

我：看来疫情导致的复工情况还不太理想啊。拉客情况就是一个指标。

司机：可不是，你看我这个月份子钱都交不上呢。

我：怎么会呢？你们一个月交多少份子钱？

司机：一个人的车是4500元。每个公司不太一样，但相差不超过500。

我：听上去有点多，好赚吗？

司机：不好赚啊。份子钱4500，油钱要4500，我一个月要拉够9000元呐，算起来就是每天300元。这还只是保本呢，我要想每个月赚3000，是不是要拉够12000啊，那就是每天400元。你说，现在这生意，哪去拉400一天？

我：那公司没有因为疫情给你们减少份子钱吗？

司机：没呐。公司说自己也穷，连我们的社保都拖着呢。可我就没整明白，公司有啥成本？牌照又不用花钱，每辆车每年也就是交个几百元的管理费，等于是净赚哪！

我：哦，我一直以为疫情期间，份子钱能减少呢。一个月4500，是不是最高的？

司机：不是，新能源汽车一个月5100元。

我：因为新能源汽车省油，更便宜？

司机：其实也省不了几毛钱。普通车一公里大概5毛钱，电车一公里大概4毛钱，关键是一天要换三次电瓶，你说多耽误事？

我：那公司为什么不降低新能源（电）车的份子钱呢？

司机：不知道，所以公司几百辆电车就在那里歇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