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原本很割裂的华人学术圈突然在热议同一件事情:如何看待耶鲁大学教授对一篇发表于经济学顶级期刊论文的批判?因为之前见证过历史学者对量化历史论文的批判,我见怪不怪。但好几个朋友将相关帖子转发给我,我觉得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于是谈谈我的个人看法。
事情的起因:2023年1月12日,耶鲁大学法学院教授张泰苏在新浪微博上以实名身份批评一些经济学者写的经济史论文,第一篇是研究精英社会网络如何影响国家能力的。张教授的发言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起码我的好几个微博好友分享了这个帖子。3天后,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副教授贾瑞雪公开回应。然后,两人有几个回合的交锋。目前,双方暂时偃旗息鼓(也可能是时差的原因)。
(1)无论如何,以平等的姿态公开回应质疑和挑战都是有价值的。就算当事人不能说服批评者,起码让更多人关注这个事情,并且学会如何从不同角度讨论问题,如何进行平等的学术辩论。因此,如果两位美国名校教授能够平和、理性、礼貌地争论,这将为华人学术圈和学生提供一个很好的公共物品。我们作为“吃瓜群众”,应该感谢他们的付出。
(2)贾瑞雪等人发表于经济学顶级期刊《经济学季刊》(QJE)的论文主题是,以曾国藩带领的湘军为例,证明精英社会网络如何以及通过哪些机制影响了国家能力。这个问题本身是非常有意义的,它回应了一个悖论:为什么很多王朝在晚期税收能力提高了,但是国家能力却减弱了?贾瑞雪论文的答案是,因为社会精英团体崛起了,侵蚀了国家能力,抵消了财政能力的上升。有趣的是,哈佛大学王裕华教授以王安石变法为契机,论证了一样的逻辑,并且起了一个很有趣的论文题目:血浓于水。贾瑞雪论文的索引如下:Ying Bai, Ruixue Jia, Jiaojiao Yang, Web of Power: How Elite Networks Shaped War and Politics in China,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2022, https://doi.org/10.1093/qje/qjac041。
(3)张教授的意思是:你们经济学者不能忽视我们历史学者的贡献,必须足够引用,而且突出你们和我们的差异。然而,经济学界是否发表一篇论文,并不考虑历史学者的诉求,而是看重它对于经济学界来说是否有足够的贡献。说句玩笑话,人家QJE又不是《中国社会科学》,没有义务对所有社会科学同等重视。因此,即便在历史学者看来属于“常识”的文章,经济学界仍然有可能发表。何况,经济学者不太可能去重复历史学者的常识,因为它必须借助数学工具或者数据去证明因果关系,并且揭示背后的具体机制。历史学者当然也可以证明因果关系,但是很难,毕竟案例分析很难控制其它干扰因素。
(4)今天的社会科学主要差异不是研究的主题,而是研究的方法。经济学和历史学存在很多共同的话题,但是可以相互促进,相得益彰。我本人很喜欢看历史书,因为它能告诉我们很多未知史实和有趣故事,并启迪我们思考现代问题。相反,经济学论文都是八股文,故事往往只有半页纸甚至一段话,大量篇幅在于“论证”。但如果经济学也去花费大量篇幅讲故事,那么它在收获趣味性的同时将失去严谨性。没有完美的学科,否则我们只要一门社会科学就够了,不是吗?
(5)社会科学没有绝对真理。我记得哈耶克说过,我们所理解的社会科学,乃是我们认为的社会科学。什么意思?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是通过一副眼镜看世界,你戴的眼镜不同,看到的世界就不同。因此,要避免盲区,要增广见识,就要多戴几副眼镜,多学几门知识。认清楚这点至关重要,我们会在争论时更加谦卑,也知道没必要争个你死我活。
(6)但如果大家能不断展开讨论,就会逐渐逼近真理。起码在讨论的过程中,我们还可以收获很多意外的知识。比如,因为关注这次争论,我在重温《曾国藩》一书时就会特别留意湘军网络对国家能力的侵蚀,而之前完全忽视了这个视角。特别对于学生来说,借此机会对一篇发表于世界顶级期刊的论文努力学习,并且利用期刊网站的公开数据和程序去模拟论文结果,胜过他们看一百页计量经济学教科书。
(7)比回答问题更重要的是提出问题。因为提出问题就意味着激发思考,就意味着接近真相。答案是什么,没有那么重要。比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科斯(Coase)1937年的经典论文,提出了“在市场经济中为什么会存在企业”这个关键问题,从而开启了企业理论和新制度经济学的大门。科斯提到了企业难以做大的两个原因:大企业主无法充分利用生产要素,当一个小企业主比在大企业当部门经理更有成就感。我认为,这两个解释基本上是错误的,但丝毫不影响这篇文章的开创性贡献。(你们谁还像我一样记得这两个答案呢?)还有更离谱的答案。Alchian和Demsetz于1972年发表在顶级经济学期刊《美国经济学评论》(AER)的论文,是AER自1911年创刊100年来流传最广的20篇文章之一,但是它的主要观点——企业和市场是无区别的——完全是错的!你看,我只是随手举了两个企业理论领域最重要的两篇论文,居然答错率100%!
(8)经济学是一种思维方法。即便你不同意,也知道它的逻辑是什么,它错在哪里,这至少可以产生增量知识。然而,其它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可未必如此。
(9)我并非对量化历史论文非常推崇。事实上,我自己有一点对量化经济史不满的地方,就是用几百年前的事情推测几百年后的影响。逻辑链条越长,说服力越差。
(10)往好的方面说,跨界历史的文章,能不被历史学博士挑出史实错误,这已经很不错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想象一下,官员们会怎么评价中国官员晋升的各种理论呢?
(11)最后,若批评者越傲慢,而回应者越谦虚,则回应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因此,如果你打算批评别人,一定要态度客气;如果你打算回应,一定要态度谦虚。说完这些,并不意味着我本人可以做到,因为大家都知道我脾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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