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是这些年难得的中文长篇小说。我特别喜欢书中的一句话：“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在小说中，人类面对三体星球的毁灭危险，为了保存人类文明的火种（“给文明以岁月”），相互残害，不择手段。如果不择手段地残害同类的目的是为了保存文明，那么这种文明有什么价值呢？文明的意义在哪里呢？幸运的是，人类最终醒悟了，决心团结一致应对外来星球的生存危机，在有限的时间里好好活着，这就是“给岁月以文明”的含义。《三体》的作者刘慈欣有一种悲天悯人的道德情怀，然而在真实世界中，人类还远没有达到这种“给岁月以文明”的境界。最近暴发的肺炎疫情事件就无情地证实了这点。

谁也没想到，2020年刚开始，最大的黑天鹅事件就出现了。武汉暴发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而且疫情不断向全球扩散。1月23日，武汉市宣布本市所有公共交通工具暂停运营，并且要求市民在没有特殊原因的情况下不要离开武汉。一个上千万人口的武汉市开始“封城”。之后，河南省很多地方开始“封村”，禁止武汉归来的人，甚至禁止所有外来人口进村。网上传播的标语可谓“惊心动魄”：“带病回乡，不孝儿郎！传染爹娘，丧尽天良。”为了阻止武汉来人，除了派人严阵以待，很多地方干脆“封路”，甚至挖断本地与外地的交通要道。河南省的“硬核防疫”做法，获得了网民的交口称赞。除了“封路”，还有“赶人”，主要是驱赶武汉人。

一些地方只要一看到武汉来的车辆或客人，一律驱逐，不让在本地停留，不让在本地宾馆居住，甚至派人设卡将武汉回来的人“圈禁”起来。除了驱赶武汉人，一些地方甚至全面驱逐外地返乡人员。例如，北京市某小区发布通知，从1月30日开始禁止外地返京人员进村入住，有些社区要求外地返京人员必须在宾馆住满14天，开具“健康证”才能回家。还有一些社区，要求村民出门要凭“路条”，在规定时间和规定路线内返回，俨然是保甲制度下的“双规”。

不夸张地说，估计全国大部分地方都采取了不同程度的“封村”、“封路”措施。

 

为了防控疫情，采取一些管制措施是必要的，但是任何管制措施必须依法行事，必须保障每个人的基本人权，这是底线。而我认为，上述行为在很多方面违反了法治原则，侵犯了基本人权。

首先，根据有关法律（例如《传染病防治法》），一旦出现重大疫情（甲类或乙类），只有县级以上政府有权在本辖区内采取必要的交通管制措施，而对于大中城市的交通管制措施（涉及跨省交通），只有中央政府有权采取，并且必须是在疫区才行。到目前为止，除了武汉，似乎中央并未宣布任何地方为疫区，那么各地采取封锁省际、城际、县际、乡村道路的做法，应该是违法的。有鉴于此，当年“非典”疫情暴发时，公安部曾明令禁止各地封路。1月28日，公安部也发布了通知，明确规定“未经批准擅自断路等行为将依法处置”。当然，我估计这则通知只是一种态度，目前并未真正处罚封路的当事人。

 

其次，防治疫情不能以侵犯基本人权为代价。虽然这次新型肺炎在武汉暴发，但一千万武汉人中患病的比例极低，绝大多数武汉人都是正常的健康公民。各地可以对武汉人登记，甚至采取必要的措施集中隔离，但是任何地方无权驱逐武汉人，更不能对武汉人限制人身自由。武汉人是我们的同胞，不是“阶级敌人”。善待武汉人，保证他们的生存权和人身安全是法治社会的底线，也是一个有人情味的社会的起码善意。

 

再次，阻止公民回家，限制公民人身自由，这是非常严重的侵犯人权的行为。北京的一个小区，有什么权力不允许业主出京后回家？在宾馆住满14天就是健康人吗？谁知道以及如何证明第13天不会碰到感染者？谁又对宾馆的住客负责？哪个医院有开具无新型肺炎的“健康证”业务？在医院感染了怎么办？

 

又再次，我也考虑过体制问题。我们经常批评中国过度集权，要求放权给地方。眼下的疫情防控在很大程度上默认了地方的分权，但是结果呢？分到权力的人有基本的法治意识吗？有基本的自律吗？有基本的监督吗？没有！有的只是尽情地利用自己的管控权。可悲的是，本来应该发挥分权监督作用的群体全部失语。我的一个朋友说得好：当你觉得自己的权利可以无条件让渡时，人家自然会无限制索取啊。

 

最后，我想说的是，一些知识分子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带薪休假，还有寒假育儿带女，社区附近有大型商业超市，似乎衣食无忧。但是不要忘记，没有人员流动，就没有商业买卖，就没有中国经济。大米、蔬菜、水果的存货是有限的，谁去种植和运输？城市公共服务和生活服务是需要“低端人口”的，谁来干？大批中小企业如果长期带薪休假，谁来承担它们的成本？一旦大批中小企业倒闭，社会稳定问题恐怕不止是政府的事情，也会威胁到每个高端社区的发展。今年的不确定性事件太多了，而这只是一个开始，你们不为经济担忧吗？

 

最后的最后，有人会说各种管控措施都是临时的，为了生存问题可以理解。第一，眼下的疫情并未到达军事管制的地步。第二，如果今天为了多数人的健康可以牺牲少数人的权利，那么明天同样可以找出某种借口牺牲任何特定群体（包括每个人）的权利。

 

一句话，危机是考验文明的尺度，在中国更是考验法治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