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做大蛋糕’，又要‘分好蛋糕’。但是有没有一种技术，能够不矛盾地同时实现上述两个目标呢？”

【编者按】2021即将逝去，世界已进入后疫情时代。跳脱纷繁的即时新闻，从外太空回望，在历史三峡里考察，2021年的地球与人类，埋葬了哪些遗产，将迎来哪些挑战和变革？界面新闻邀请多位来自历史学、经济学、社会学等学科的思想者，一起回答一些宏大但并不遥远的问题，一起分享他们的洞见与发现。本期嘉宾为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聂辉华。

记者：闫桂花

聂辉华的学术标签非常亮眼：人大经济学博士、美国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博士后（师从201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Oliver Hart教授）、现任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教授，还是教育部长江青年学者。但他没有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除了研究领域非常“入世”（比如他对政企关系和契约理论的研究），这位江西农村成长起来的学者还积极借用各种新媒体平台和工具在不同渠道传播他对贫富差距、城乡差距、腐败、不平等等种种社会问题的看法。他自称是一个“犀利、幽默的经济学家”，但在B站网友眼中，他的“布道者”角色更显明，正如他的微信签名所戏称的：“真的勇士，敢于直面中国网民”。下面有请聂辉华教授给界面新闻读者分享他在2021年的洞见和思考。

界面新闻：您手头正在研究的项目是什么？简单说说这项研究的意义和成果？

聂辉华：我目前正在关注数字化治理，包括大数据时代的政企关系。人类已经开始步入数字经济时代，这对传统的政企关系、政府治理和企业管理都可能带来颠覆性的变化。而传统的经济学理论，包括契约理论或企业理论，在某些方面很难解释大数据时代的问题。

例如，元宇宙是我近期关注的一个焦点。在现实世界里，国家之间的权力版图已经确定，地缘政治格局也已稳定，短期内不太可能变化。但是，在元宇宙这样的虚拟空间中，所有国家和企业都面临一个全新的世界，必然要把现实权力延伸到虚拟空间，并且与现实世界产生互动。那么，什么是元宇宙的最优秩序？大的元宇宙与小的元宇宙如何可能“和平共处”？构建元宇宙的大型企业会不会与主权国家之间形成某种紧张关系？这些问题都非常值得研究，并且会影响到未来的国家治理和社会福利。

界面新闻：技术给人类的生活和工作造成了很多冲击。大数据、人工智能、在家办公、互联网垄断平台等等，给您的研究、学习和教学带来哪些具体的冲击，对知识的传承会带来哪些长远影响？

聂辉华：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数字技术对教育产生了相当大的冲击。过去，一个在偏远地方或者普通大学的学生，可能无法向一流大学的老师学习。现在，依靠视频课程、在线讲座以及其它通讯手段，完全可以和一流大学的学生一样，向最顶尖的教授学习。另一方面，过去老师怎么讲，学生就怎么学。现在，如果学生认为老师讲得不对，或者讲得不好，很可能自己直接上网去查询或者请教了。

因此，数字技术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教育差距，甚至可能颠覆已有的教学模式。我本人今年在B站上发布了20多个视频，带来了几百万次观看，吸引了15万多粉丝。我认为，这种视频节目对我的正规教学活动是一种很好的补充，也方便更多的外校学生和其他人了解或者学习我的研究成果。现在，一方面我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线下授课，另一方面我也会抽空准备一些视频节目，努力让两者互为补充、相得益彰。我相信，很多学者都会逐渐重视音频和视频节目的作用，这样会加速知识的传播。

界面新闻：经济的跌荡起伏，让很多开始思考经济效率与公平、正义等的关系。国与国之间、不同行业之间、不同阶层之间，不同世代之间，怎样做大或者分配蛋糕，您有哪些思考和预言？

聂辉华：追求公平是人类有史以来的朴素情感。但政府、企业或者组织，不仅要考虑公平，还要考虑效率。一个没有效率、单纯追求公平的社会是不可持续的，也是没有活力的。因此，公平和效率之间的冲突，一直伴随人类社会，而且以后也会继续存在下去。从理论上讲，一个社会在某个阶段必须有一个明确的主导目标，究竟是以公平为主还是以效率为主，然后尽量权衡。在这个前提下，最优的路径一定是动态调整的。相应地，人们对公平和效率的道德考量也要考虑时代的背景。从这个角度说，没有普适于所有社会的最优方案。

中国目前还是发展中国家，公平和效率都很重要，但还没有进入公平比效率更重要的阶段。我反对将两者割裂开来，这会导致顾此失彼。我的意思是，我们既要“做大蛋糕”，又要“分好蛋糕”。但是有没有一种技术，能够不矛盾地同时实现上述两个目标呢？我们团队近期的研究发现，企业的数字化转型，在扩大营业总收入的同时，还提高了劳动收入份额，并且在资本技术密集型企业里还缩小了管理者和普通员工的收入差距。这说明，利用数字技术实现高质量发展是可行的。

界面新闻：推荐一两本您最近在看的书，说说它的价值和意义？

聂辉华：我向大家隆重推荐匈牙利经济学家、原哈佛大学教授科尔奈的自传《思想的力量》。看完这本书，你就知道科尔奈是如何从一个匈牙利的记者变成了哈佛大学的经济学教授？他如何基于匈牙利的经济体制提炼出具有普世性的“软预算约束”理论？他的成长经历能够为我们今天的青年学者提供哪些启迪？

我自己的感觉是，看完之后，我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任何理由抱怨了。因为跟科尔奈相比，我们学者目前已经取得的成就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需要格外努力、格外专注、格外开放。所有想做研究的人，都应该看一下这本书。

界面新闻：谈谈最近打动您的一部电影，或者电视剧？谈谈它提出了哪些思考和问题。

聂辉华：电影《头号玩家》（Ready Player One）。因为我近期在研究元宇宙的政治经济学，就看了这部电影。即便抛开这部电影的“元宇宙”元素不谈，它也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值得思考的问题：人类为什么会越来越多地沉迷于虚拟世界？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之间如何互动？什么是虚拟世界的最优秩序？人类未来的社交方式会发生什么改变？人类作为一种社会动物，会不会在现实世界里逐渐退化为原始动物？